校友曹祥坤:從蘇北鄉村到MIT!
在旁人眼里,曹祥坤年輕有為,身上有太多光環。
入選福布斯雜志北美地區2019年能源領域“30位30歲以下精英”榜單、2020年“全美十大華人杰出青年”、2021年麻省理工學院(MIT)氣候與可持續發展聯盟“影響力研究員”、榮獲2021年洪堡基金會“德國總理獎學金”、全球29名2022級“施密特科學研究員”之一……
誰也沒有想到,這個出身農村家庭、由祖母帶大的孩子,能夠頂住求學過程中的種種歧視和排斥,最終逆風翻盤。每一個光環背后,都是拼了命的努力與付出。
最近,他向《中國科學報》記者講述了自己在國外讀博時遭遇的至暗時刻,以及從小到大的求學經歷。
曹祥坤在康奈爾大學
以下是曹祥坤的自述:
“每天的挫敗感加重了抑郁,感覺人生進入‘雪季’”
2016年11月,在康奈爾大學攻讀機械工程博士學位3個月后,我打算放棄。
與導師相處不順,壓力特別大。每晚都失眠,熬到三四點才能睡著,特別疲憊,精神狀態很差。我對研究項目逐漸失去興趣,每天的挫敗感加重了抑郁。11月的伊薩卡(康奈爾大學所在的城市)開始下雪,我覺得自己的人生也進入了“雪季”。
那時,我認為在康奈爾大學攻讀博士學位是我做過的最糟糕的決定,我再也堅持不下去了。
許多留學生都有過類似的感受,實驗室氛圍壓抑、工作的不確定性以及簽證限制都會加劇我們的焦慮。我們選擇向家人隱瞞這些,并在視頻通話中假裝一切都很好,只是不想讓自己的親人在地球的另一端過度擔心。
導師對于一個博士生的影響是毋庸置疑的,找導師的時候,除了要看研究方向,還要看看導師的培養風格與自己能否合得來。我在康奈爾讀博期間,剛開始遇到了一位風格與我完全不搭的導師。我理解他的本意也許是為了學生的發展,但是我們的相處不是很順利。
當時有個韓國學生,他在美國普渡大學讀完碩士,我在加拿大麥吉爾大學讀完碩士,我們2016年8月份同時入組。同樣都面臨和導師相處不是很順利的境況,所以我們會私下鼓勵對方。
不過入學兩個多月后,他就做出了一個直接退學回韓國的決定。我翻看到2016年10月31日自己還寫下了一段文字:“實驗室一起入學的同事,今晚選擇退學回韓國了。內心五味雜陳,祝愿一切安好?!?/p>
入學兩三個月后退學當屬少數,不過讀博的漫長旅程中放棄學位或者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無法完成學業并不鮮見。不只在康奈爾大學,據我所知很多學校都會有這種情況。讀了幾年后,有的人拿到碩士學位就撤,有的可能連碩士都沒拿就走了。
回頭來看,很多導師,尤其是在名校,都會面臨很大的競爭壓力。他們有的人會把自己承受的壓力轉嫁到學生身上,而學生作為脆弱的群體,在這場權力不平衡的相處中舉步維艱。
這些年,許多研究生都經歷了心理健康挑戰。我所在的康奈爾大學地處紐約州上州,學生們戲稱地處偏僻的這里為“康村”。在我讀書的那幾年,聽聞學校里面有好幾起學生自殺事件。據說學校為了防止學生跳橋,還在橋底專門安裝了防護網。
所以“長痛不如短痛”,當你一開始就感覺不快樂的時候就應該及時止損,把影響降到最低。我也聽過一些身邊的案例,在讀博第二年或者第三年才換導師,這樣會導致讀博時間更久。
在入學康奈爾的第三個月,我做出了要么退學要么換組的決定。所幸在系里專管研究生項目的老師的協調下,我順利轉入了David Erickson教授的團隊。他現為康奈爾機械與航天工程學院院長、Sibley College終身講席教授、加拿大工程院院士,同時也是四個兒子的父親,以及三家公司的聯合創始人。
進入了他的團隊之后,我感覺自己的博士生涯正式進入了正軌。讀博五年中以及在我博士畢業后,我一直都在從他的多個角色上學到更多。
遠在家鄉的好友們幫我重建了積極性和信心。在David Erickson的鼓勵下,我對新項目重拾熱情。從指導我的研究項目到支持我的職業發展,他總是在幫助我。例如,他為我寫了20多封熱情洋溢的推薦信,包括我最近拿到的施密特科學研究員,也是在他的熱情推薦下入選,我很感激導師對我一直以來的支持。
在這個新研究小組安頓下來后,我也因為從事的研究項目“HI-Light光流體二氧化碳催化轉化反應器”,登上了福布斯北美能源領域“30位30歲以下精英”榜單。我的另外一個把光流體用于疾病甄別診斷的研究成果還登上了美國國家生物醫學影像與生物工程研究所(NIBIB)的官網。
曹祥坤登上福布斯北美能源領域“30位30歲以下精英”榜單
講述這些,是希望面臨類似斗爭的學生知道,他們并不孤單。雖然我們都決定要完成博士學位,但我想強調的是,這并非每個人的正確選擇——很多朋友和前同事,他們在決定放棄讀博后,現在也過著更健康、更幸福的生活。有很多方法可以實現充實的人生,選擇最適合自己的那條路最重要。
碩博連讀不到倆月,就退學了
2009年,我本科就讀于西安交通大學錢學森班,是第三屆錢學森班的學員。西安交大是國內第一批開設新能源專業的高校,而能源動力系統工程自動化一直是交大的王牌專業。在能動學院何雅玲院士的指導下,我取得了能源動力方向的工學學士,在外國語學院杜麗霞教授的指導下,我同時獲得了英語文學方向的文學學士。
本科期間我曾經榮獲全國大學生節能減排科技競賽特等獎和全國大學生英語能力競賽特等獎。在這里,我也練出了敢闖敢干、勇于突破的基因。
在獲得西安交大本碩博連讀的資格后,我留在本校按部就班地學習。許多人都會就這么走下去,但我總覺得人生少了點什么。在研究生入學不到兩個月的時候,我和當時的導師何雅玲院士進行溝通,選擇了從交大的碩博連讀項目中退學。
當時,身邊的朋友和同學都十分不解。但我內心很明白自己想要什么,我不喜歡一眼就能望到頭的未來,我想去更廣闊的天地,追尋一些未知的東西,因此選擇了出國深造。
在等出國留學的錄取結果時,我離開西安去了北京,在清華附近住了半年。小時候一直想考清華,但因為高考失利沒能如愿,所以想在出國前到這里彌補一下遺憾。于是我在清華二校門附近租了間房子,天天穿梭在清華園里,經??梢匀ヂ犜S多名師的講座,也算是圓了兒時的清華夢。
幾個月后,我收到了加拿大麥吉爾大學材料科學與工程系的碩士全獎錄取。我的導師是加拿大工程院、皇家科學院院士Roderick Guthrie教授。在他的指導下,我用一年的時間完成了兩年的碩士項目,并在美國工程院院士Mujid Kazimi教授的邀請下,在碩士的第二年到了MIT核科學與工程系做訪問學生。
我的原計劃是繼續申請MIT的博士項目,但因為邀請我的Mujid Kazimi教授突然離世以及一系列的變化,后來我加入了康奈爾大學機械與航天工程系攻讀博士。當時的我很迷茫無助,但是回頭看來,仿佛一切都是最好的選擇。
雖然,在康奈爾大學剛開始有過幾個月的難以適應,但后來的導師和我亦師亦友,我也由此進入了碳捕獲與轉化的領域,從而決定了我之后的職業方向。導師給了我充分的自由,讓我去嘗試不同的機會。值得一提的是,在2021年11月,我因為在氣候變化領域的工作,有幸被聯合國經濟和社會事務部邀請撰文,講述自己作為一名年輕的氣候創新者的旅程。
曹祥坤登上聯合國經濟和社會事務部主頁
2022年,我入選由谷歌前任CEO Eric Schmidt支持的“施密特科學研究員”項目(Schmidt Science Fellows)。該項目2022年全世界僅29位科學家入選,由施密特未來基金會(Schmidt Futures)與羅茲信托(Rhodes Trust)聯合選拔,旨在通過跨學科研究培養下一代科學領袖。
因為施密特基金會資助提供的自主性,我有幸同時師從MIT化學工程系T. Alan Hatton教授研究碳捕獲,以及美國西北大學化學系與電氣工程系雙聘教授Edward H. Sargent院士研究碳利用。我當前從事的工作致力于碳捕獲和碳利用的結合。
2022級“施密特科學研究員”發布會
這兩位導師對我的科研工作提供充足的自由度,我也很期待能夠在不同尺度下,探究碳捕獲和轉化的更好結合的機會,不僅關注這其中的科學問題,也關注規?;瘧玫纳虡I化機遇。
人生之路也許就是這樣,每一個看起來山重水復的迷茫說不定就是一次柳暗花明的機遇。而面臨選擇的時候,我一直用美國詩人Robert Frost的《未選擇的路》中的詩句自勉:“一片樹林里分出兩條路,而我選了人跡更少的一條,因此走出了這迥異的旅途?!?/p>
我的稻草火把
對于出國留學的人來說,經濟是一個必須考慮的因素。大部分學生家境殷實,而無需憂慮錢的問題,但我不具備這樣的條件。
90年代初,我出生在中國江蘇省西北部一個叫孔莊的小鄉村里。我對家鄉最深刻的印象是,我需要一天四次穿過家和學校之間的鐵軌,而每次碰到下大雨,就得走單程半小時的泥濘道路。更糟糕的是,如果放學晚了,我只能抹黑前行,有時需要舉著燃燒的稻草火把來照路。
在我5歲的時候,父母離婚并各自組建了新的家庭,我之后跟著祖母王守珍女士一同生活。在這種環境中長大的孩子很難進入高校,有可能永遠生活在農村。但我很幸運,我有一位慈愛的祖母。盡管她只接受了5年的小學教育,但她一直堅信,讀書是改變我命運的唯一方法。也是在她堅定信念的鼓舞下,我才能以徐州市中考狀元的身份進入徐州一中就讀。高中三年成績名列前茅,多次位列年級前十,獲得全國高中生數學聯賽省一等獎。
在我的求學過程中,也曾多次經歷歧視和排斥。當時我還在上小學,因為我是唯一一個從鄉下轉學到那個班的學生,由于衣衫襤褸而經常被其他同學嘲笑。中學時,老師讓我們寫關于家庭的作文,我總是編故事,假裝一切都很好,生怕別人發現自己家里的真實狀況。
小學生活已經過去快20年了,但我仍然記得因出身卑微而被人嘲笑的經歷,這些都是我青春時期的黑暗時刻。即使后來我終于上了大學,也常常因畏懼別人的眼光而不敢說出這些經歷。
在我童年時代,我從未想過有一天我會加入MIT,成為MIT氣候與可持續發展聯盟面向全球選拔出的“影響力研究員”,入選施密特未來基金會和羅德信托面向全球遴選的“施密特科學研究員”,并且有幸從本科至今師從五位院士進行學習。
在平行世界里,我可以想象到沒有接受高等教育的我。也許會在從小生活的村莊務農,或是去旁邊的縣城打工、做點小生意,而我的孩子要么跟著我含辛茹苦地異地求學,要么留在村里繼續命運的循環。
然而,在康奈爾大學這樣的機構,我發現周圍同事的父母許多至少擁有學士學位,有些人的父母、祖父母,甚至曾祖父母都畢業于這所大學。與他們相比,像我們這種農村出來的孩子,在求學過程中面臨著更多的挑戰。
對我來說,最大的障礙是缺乏家人的指導。我的父母和祖父母都沒什么文化,沒法給我更多關于人生方向的指導。我仍然記得那些脆弱的時刻,我沒有家人可以求助,比如在高中選擇文科還是理科、高考后選擇什么大學什么專業、讀國內還是國外的研究生等等。
我明白這些都必須得靠自己一個人獨立做出重要決定。我也從居里夫人、愛因斯坦和錢學森等偉大科學家的故事中獲得動力和啟發。每每在科研泥濘道路上奔跑而不知方向時,他們的故事熊熊燃燒起來,成了那個在黑暗中照亮前途的稻草火把。
家庭貧困讓我的求學生涯面臨巨大的經濟負擔。直到我被西安交大錄取,我才第一次走出我的城市。決定出國讀研對我來說是一次很艱難的選擇,但我不想因為自己的起點而讓夢想止步。最終我堅持了下來。
到了更高的平臺,你會發現周圍會有各方面都很突出的人,而他們也許比你更加自律和堅持。在那樣一個優秀者云集的氛圍里,如果你不努力,就會感到深深地自責。我很感謝我的祖母,她雖然連小學都沒讀完,卻不斷激勵著我出省、出國接受更高水平的教育。
希望我的故事也能成為一個稻草火把,點亮人們對夢想的追求,讓更多來自貧苦條件的孩子受到啟發,踏上心中追求的科研和發展之路。